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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作家文坛第二部大型文学丛书《月光地》五月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歌舞升平的日子(短篇小说)
作者:李新生
一
歇午后,刘明清坐在厅堂里出神。
刘明清这段时间心情很不好,精神沉郁,面无表情,做事心猿意马,丢三落四。人有情绪香烟就该死,一支接一支。他这人本是挺爱整洁的,平时抽烟,香烟头要用一罐头瓶子装着。这会儿,香烟头丢得遍地都是。刘明清紧盯着门前那棵大樟树,满腔怨愤,就倾泻到这棵树上了。他忽地起身,到杂物间寻来一把锯子,出门就往那树基干部锯。嗖嗖的锯了七八下,树皮上不过擦出了几道痕痕,而他已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了。这么一大把年纪,想逞强好胜,毕竟岁月也不饶人了。
这棵大树又是说锯就能锯得了的么?它是他在建这栋楼房时栽下的,如今已经三十多年了,长得比三层楼房还高,树干比街道上摆放的圆形垃圾桶还粗。树枝旁逸斜出,分作四桠,葱葱茏茏,枝繁叶茂,树荫遮蔽有两个打谷场大。烈日当空时,街邻们在树荫下打麻将的,下象棋的,抽烟聊天的都有。清凉之气弥漫,让人们享尽了惬意。
刘明清撩起褂子擦了把汗,又呼噜呼噜的锯了几下,“啪”的一声,锯条居然锈蚀断了。他气呼呼地将锯条往地上一甩,狠狠地说:“不是你这棵树惹祸,老妖精们就不会在这里扭扭捏捏了!”
当然,他对这棵树怨气十足,还有些缘于前天傍晚的情景。这棵樟树,平时是麻雀、八哥、喜鹊和白头翁们的天堂。那向南一桠树枝的顶上,就筑有一个喜鹊窩。它们在这儿生儿育女,怕有六七年了吧。平时喜鹊们的叽叽喳喳,白头翁们的婉转鸣唱,加上房顶屋脊上鹧鸪们的相互唱和,让人们在这街镇的闹市里,也能欣赏到只有在那静谧的山林中才能出现的原生态的欢愉场景。
可是前天傍晚,不知从哪里飞来两只乌鸦,它们霸气十足,不可一世,扑腾乱跳,呜哇乱叫,声音凄厉而剌耳。把八哥、麻雀、白头翁们赶了个精光。喜鹊退守到自己的窝边,侧眼瞅着它们那丧门神的样子,不满地发出阵阵嘀咕。
这里的习俗通常认为,鹊报喜庆鸦啼祸,这乌鸦聒噪,必定没什么好事。刘明清心中一沉,眼皮也随之乱跳,心里便觉得堵得慌。他恨不得立即抓住它们,把它们狠狠摔死。他在树下怒目圆瞪了一阵,突然操起一根长竹杆,爬上三楼的顶层,向着树上一阵乱扫,嘴里还不停骂着:“死远些,快些死远些!”树叶飘飘扬扬,洒了一地。乌鸦当然也惊恐万状,立马逃循了。
乌鸦虽然是被赶跑了,但祸事竟真的来了!这不,昨天上午九时后,武溪法庭的两名法官,在一村干部的陪同下,来到他家。法官们神情肃然,送来了两份应诉传票,送来了两份起诉状子,还说是什么刑事附带民事自诉案件。白纸黑字,电脑打的,十分規整,很好阅读。第一行就写明了自诉人:劳瑶珍,女,现年64岁,身份写的是国家退休教师,但住址都相同,都是住这街镇上。第二行写的就是他刘明清,是第一被告人。诉状上写着,第一被告人,刘明清,男,现年73岁,身份农民;第二被告人,刘云泉,男,现年38岁,系第一被告人之子,身份也是农民。
不知什么时候,刘明清对自己的身份,莫名地产生了一种愤懑、羞耻的感觉。眼下这白纸黑字放在一起对比,国家教师,人家分明就有一种社会地位的优越感。这样就让他有些心虚气短了。
唉,我这老头子坐牢,身死身当,命死命当,反正已在坑沿上搁着。可却把儿子也牵扯上了,他就更有些怨愤不平了。也是,老妈子吵得不得安神,儿子自然也是气恼的。刘明清交涉制止多次,可这老精怪依仗人多势众,根本不把这老头放在眼里。虽然收敛了一阵子,但却依然我行我素。
刘明清收捡起地上的断锯条,这废铁是不顶钱,但让孩子们玩耍,搞不好就要破皮出血的。唉,上了年纪,力不从心了,一动就气喘吁吁的。刘明清拉个椅子坐下,又和烟较上劲了。老妈子住院时,医生也劝他要戒烟。烟是少抽了,但绝对不抽也熬不住。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那么多名流、明星,他们总不抽烟吧?不也死得风快!
嘿嘿,可能头世就跟这老妖精有冤孽,刘明清甚至从历史上寻找根源了。
二
七十年代初扩社并队时,他们四个生产队合并成一个大生产队。七百多人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农业学大寨嘛,每天出工的都有一百多人。出工队伍浩浩荡荡,首尾相銜,队伍百多米长。前面的已在田里干活,后面的还没出村。
这么多人干活,队长和四个组长又哪里管得来呀?工间你溜去街上逛商店,或躲到桐树山上树荫下睡觉,到晚上还是要记10分工的。
那时他是生产队会计兼两个组的记工员。一天下午记工分时,有人告诉说,劳瑶珍和另一女社员,一个上午一直在虾塘陂里摘菱角。但记工时,劳瑶珍说她是整天10分工。刘明清说:“你上午做什么?”劳瑶珍说:“我上午做、做,锄豆子呀,后来蔬菜组又叫我去扯草的。”刘明清懒得同她狡辩,严肃指出:“你上午是在塘里摘菱角吧?”她即脸上变色。刘明清说:“若你是帮生产队摘菱角,可记工分;可生产队没有哪个分配你去摘菱角呀!”
可劳瑶珍竟恬不知耻的吵了起来。这是一个泼辣、蛮横、乱扯的女人,她说:“人家荡马路都能记工,我就不能记工呀?”她双手击掌,涶沫飞溅,竟然“河佬”、“路皮”的乱咒起来。在场的社员们都是一脸鄙视的神情。也有妇女帮劝说。刘明清说:“你要再咒骂,我就不客气的。”刘明清不过是吓唬,不愿再听到这样的污言秽语。但她竟真的“不客气”了,一把就抓向刘明清。刘明清绝没想到她会这样耍泼,脸上立即就被抓出三道长长的血痕,火辣辣的。刘明清火了,随即一巴掌搧过去,这劳瑶珍即歇斯底里的哭嚎,就势倒在上,大叫:“干部打人啊,要打死人啊,救命啊……”社员一致谴责,说她太不讲理了。队长赶来后,问明情况,厉声说:“你上工到塘里摘菱角,这样无组织无纪律,还想来混工分,亏你好意思呀!都象你这样,生产队就要大乱了!”
劳瑶珍毫无羞意惧色,一骨碌爬起来,拉着队长的手指着自己的面颊说:“队长呀,你要讲理啊,不能官官相护呀,男人打女人,我脸面都被打肿了呀……”
脸面被打肿了,不仅没得到什么说辞,在晚上由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组织召开的“抓革命、促生产、狠抓阶级斗争新动向”的全生产队的社员大会上,还被作为“活靶子”予以了批判。
到了年,开展路线教育,各生产队都进驻了路线教育工作组。村头巷尾都挂有路线教育材料举报箱。虽然暗流汹涌,毕竟是秘密进行。但一天早上,在大队部外的南墙上,竟赫然出现了四张大字报。内容是举报刘明清贪污腐败,多吃多占,多分口粮,他老婆还多记了工分,等等,强列要求撤职罢官。
路教队极为重视。为便于清查,封了刘明清的账本,暂停了刘明清的职务。劳瑶珍自然是大开心怀,喜形于色。她到处散布说,我们社员是“两餐稀饭一餐粥”,人家当会计,一日是两餐干饭哪。在池塘洗衣服,也和妇女们唠叨,“人眼不见天眼见,走多了夜路,总有踫上鬼的日子”。
帽子怎么戴,那是革命群众的事。但举报的材料,路教组必须以事实来落实。粮食问题是重中之重,大队干部也配合调查。大队书记说,这口粮问题最好查的。社员们各家各户的定量,全大队是统一标准,依据男女劳力和年龄段标准计算。而各生产队的粮食,统一锁在大队仓库里,由大队出纳员保管钥匙。每月分口粮时,大队出纳员与生产队长同时打开大门,各生产队的库房由各生产队长上锁。分口粮时,社员们早早到齐,依次等候。出纳员根据各生产队交来的各户的定量,司磅称秤。社员们大眼瞪小眼,各家各户多少口粮,都相互知晓。
大队出纳员是个女知青,原则性强,谨小慎微。那时曾上演过一个剧目,叫《小保管上任》,影响极大,家喻户晓。人家一心要学习小保管,即便是生产队长与会计“同流”,这女知青也不会“合污”的。这大队的粮食保管工作,还获得过县政府的表彰呢!
路教队经过几次现场考察,即认为这是不实之辞。
说他老婆多记了分工,这问题很快就落实。那年四月份,他老婆结扎,根据公社革委会当时的政策,可以在家休养一个月,由大队记调工。还得了两斤红糖,四斤肉票和60元的营养补贴。
当然,也查出了一些问题。这个生产队的班子——正副生产队长、会计、和妇女队长,民兵连长、青年书记、治保委员共七人,参加公社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按规定每人每天是0.25元的伙食补贴,5天会议,每人只能报销1.25元。但事实上他们总共报销了14元,每人平均报销了2元。也就是说,他们每人平均违规多报销了0.75元。
路教队找生产队长与会计谈话,要他们给说法。队长有些难为情,说:“那次开会,他们找一位公社领导,想要弄两条香烟。这领导考虑他们生产队是全公社的模范生产队,就破例奖赏性地批给了他们两条黄金叶香烟的指标。两条烟要5.20元钱,他们谁身上一时也拿不出这么多钱,于是就拿伙食费垫支了。这两条烟,妇女队长得了两包,他们其余六人,每人得了三包。”
队长承认,这是贪污腐败、多吃多占的行为。对不起社员对不起党,表示愿意退赔。路教队一致认为,他们承认错误态度好,这事也就过去了。一个半月后,刘明清又官复原职。
俗话说,井底做事都会冒烟气。村上的妇女,对于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比鬼都精灵。几个月之后,写大字报的故事,妇女们在田里上工,池塘洗衣,甚至上厕所,都会神神秘秘、嘀嘀咕咕地相互交流。刘明清觉得,这有什么呢,写大字报都是落款“革命群众”的。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这大字报还帮我们澄清了群众的疑问,我还要感谢她呢。
她老婆说:“哎吔,你不晓得哟,这妖精不晓得有几骚啊!”
原来,劳瑶珍叫族亲写好底稿后,叫谁写毛笔字呢,这可犯难了。既要写好字,又要能保密。她思来想去,就想到了镇上中学的江老师。这江老师的书法字画,在中学首屈一指。当时这中学教师宿舍紧张,他就单人独户住在村子最东南角的校农场的工具屋里。劳瑶珍开初试着找了两次,人家都不答应,不愿掺和校外的事。这晚九点过后,劳瑶珍着意打扮了一番,便揣着底稿,左盼右顾,悄无声息地溜进了这工具屋。
江老师正在洗脸,忽见一个人影,伴着扑鼻的香气,闪了进来。江老师抬头一看,这劳瑶珍脚穿一双当时十分新潮的白色塑料凉鞋,套着白色丝光袜。上身是一件白得亮眼的袝绸褂子,贴身则是一件能见度极好的粉红色衬衫。褂子上部两纽扣故意未扣。劳瑶珍人身长虽然不到一米五六,但身材滾圆,胸部饱满。其时正是少妇,一对小山似的乳房,随着脚步或手势,便有规律地上下颤动着,真是呼之欲出。虽无十分姿色,但面部烂若桃花。加上那媚光潋滟的眼神,一瞧便会让人神魂颠倒。
劳瑶珍扭妮着贴近江老师,嗲声嗲气地说:“江老师,还没休息呀?一个人睡在这里,好冷清呐。师母没带来呀?……”
那个年代,这里的教师来自全省各地。有信丰的,南城的,吉安的,萍乡的,江老师是安福人。不要说是中青年老师,也不论有无父母妻室,就是校长,也只有寒暑两个假期,才能回家团聚。江老师十分意外,十分惶惑。劳瑶珍双手扶着他的肩膀,声音又软又甜地说:“我就是坐牢,也不会说是——你写的呀!”随即裤子、裤衩竟然就掉到大腿以下了——满身的香气混合着女性肌肤特有的气息,说这塞进嘴巴的鲜鱼不吃,反而不合情理了。
刘明清老婆强调,让江老师睡了一整夜哩!
三
就那么几下子,刘明清似乎累得还好。烟抽多了,口更渇了。他进屋取了茶叶,端上一只大茶缸,放进茶叶,倒进滾烫的开水,坐在饭桌旁,就想喝。但太烫了,只好一小口一小口慢慢抿着。
事变发生后,劳瑶珍一家人,就如同发生了世界大战。全民动员,全员出动。又是验伤啦,又是作鉴定啦,又是咨询律师啦,又是宴请相关人员啦,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乡司法所和乡社会矛盾调处中心也曾介入。在听取了双方当事人的陈述并作深入调查,掌握了充分证据后,于是召集双方当事人到会,意图主持调解。这既是他们的职责所在,更是绩效工资、奖金挂钩、工作评定优次的重要指标。
调解中心涂主任颇有水平,口若悬河。他说:“跳舞娱乐,这是公民的权利和自由。我们作为国家教师,有很高的素质,我们也应顾及由此产生的干扰和吵闹。骄横自大,一意孤行,是不利于解决问题的。即便有争执,动作也要文明嘛。”
他说:“现在岁月静好,歌舞升平,社会一片祥和。你们却闹得这样惊天动地。想想看,给我们乡带来多大的负面影响呀!”
他拧开精致的茶杯子,呷了一口茶,目光紧盯着刘明清父子说:“党对三农问题历来是十分重视的,先是取销了农业税费,种田不要交公粮了,后又进行惠农补贴,农民也领上养老金了,是不是?我们想想看,自从盘古开天地,哪朝哪代对农民有这样的政策?我们应该有足够的获得感,我们的幸福指数在一天天提高嘛!”
一通演说之后,涂主任征求双方意见,征求解决方案。劳瑶珍的儿子早就耐不住了,问涂主任什么方案?怎么解决?涂主任反问说:“你说怎么解决?自然要赔偿你们的医药费呀!”劳的儿子吼道:“这事触犯了刑法,这是要判刑坐牢的事!你们调解得了吗?”说完拉着母亲等一干人,气呼呼地离开了村委会会议室。
嗬嗬,判刑坐牢,要杀要剐,总要依法律吧?法院也不是你一家开的!如今的青皮后生,都是牛气冲天的。妇女们说,她这个儿子好像江老师,具体各部位也说得有板有眼的。刘明清心想,鬼话,睡了一夜就那么准哪?她这儿子从小在外面,不是这次见面还不认识呢。跟后生的不是主要矛盾,对这只老精怪就是看不顺眼。什么国家教师,后生的是不知道,我们这一辈人,哪个不清楚?
劳瑶珍虽说是童养媳,但做事能干,性格泼辣。老公又比她小三岁,因而就牢牢地取得了家庭地位的主导权,管老公就象管儿子一样。她在外面的风流艳事,老公也是开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敢吱声的。老公的舅父,好早就在县里任职,因而老公也就被弄进了公社。开初是个驮米的干部,后来竟被弄成了公务员,掌管乡里的房建与土地审批工作。
嘿嘿,这房建审批的奥妙大得很呢!周六及周日的晚上,到他家送礼还要排队。如此飞黄腾达,老公自然也潇洒起来了。于是,挑柴卖,买柴烧。但老公的工资及大笔奖金,劳瑶珍则牢牢地掌控着。
老公弄进公社后,劳瑶珍也被弄进了村小学,当起了民办老师。她自己高小还没毕业,怎么教得了学生?真是没牛耕田捉狗耕田。人民英雄纪念碑,她就念成是人民英雄纪念牌。跟学生解释“忽然”二字,她说是蝴蝶忽来忽去在空中飞舞。最经典的当是“印度支援哪三国,面旬(缅甸)、秦国(泰国)、东埔塞(柬埔寨)”。
当时公社派驻的“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章队长,性格耿直,说话直来直去。他说,罢了罢了,这样的人教学生,就是误国误党!于是,劳瑶珍被换作做后勤,管理学校的伙食团工作。当然啰,这个章队长,上面也怕他“误国误党”,不久就被撤回,管理自己的家庭了。
当这样“误国误党”的民办老师,当然是舅父的权力。但转正哪,评为高级教师哪,这可是劳瑶珍自己的本事。这些问题区文办室就能搞定。区文办室主任万海云,或许对她印象特别深刻。劳瑶珍曾向她最要好的女伴,又象是抱怨,又象是自我标榜说:“这个万主任,好有意思呐,老是要观摩我的教学工作,检查我的教案,我又不太行……”
女伴说:“还不是你先找了人家?”
她说:“我就是找了两回呀!”
女伴说:“你找他两回,人家就忘不了啦,喜欢上你啊,这还会吃亏么!”
劳瑶珍满脸骄矜,说:“你瞎说,你瞎说!”
当然,外界的评价是,说她这样走俏,是说她象个猪油坛子,别有一番风味。更睿智的人则指出,她舅舅已提升为全县主管文教卫生工作的副县长了,他们是相互利用哩!
刘明清又想到自己,一生时乖命蹇,尘封土埋。自己好歹还读了三个学期的高中。那个年代,粮食紧张,吃藕节野菜当粮,也就饿得中途休学跑回家了。在校读书,成绩是数一数二。尤其是作文,每篇都被老师油印刻成范文,在全年级观摩传阅。记得年的一天,大队长和会计找到他,要他帮写个当地食品公司扶持社员发展生猪生产的材料,两千多字,竟然在省报上刊登出来了,真是轰动一时呢!但自己脾气急躁,个性倔傲,不惧权贵,自视清高,也就只能终生厮守这贫脊的家园厚土了。
但你这只夹石膏也不要这样显摆呀!你享你的得意洋洋、荣华富贵,我过我的平淡无奇、质朴清贫,你活一天,我也要过二十四个钟头。
刘明清两夫妇种着自己的六亩责任田。一般的农家,种田都是请农机。一次翻耕,就整好了。高的地方,蛤蟆可以乘凉;低的地方,要淹死泥鳅。还要两百多元一亩。自己仅仅是拋芽下种,放水杀虫。收割又要请农机,又要百多元一亩。种田象养病一样轻松。除去农机费,化肥农药,水费电费等,一亩田的年收益,还不到千元。
刘明清六十多岁了,还象年轻人一样,吃苦耐劳,勤俭节约。他自己养了一头牛,耕耙耖耥,下种收割,都是两夫妇起早摸黑,亲历亲为。一年下来,六亩田也有近万元的收益。
这年种晚稻,刘明清花高价购进了一个名叫“黄占”的优良品种。产量高,抗性强,出米率高,米质属国标一级。稻谷售价每百斤比常规品种高出三十多元。该品种米粒细长,晶莹透亮。煮出的米饭,似珍珠,赛玛瑙,软而不腻。揭开锅盖,清香扑鼻,再没食欲的人,也会垂涎欲滴。市场还难买到正宗的。
刘明清与劳瑶珍住在街镇上的同一条街道,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也就是隔着七八栋房子。这天午饭时分,劳瑶珍的两个舞伴路过门前,刘明清端着一只大蓝边碗,坐在门口吃饭。那罗护师说:“刘师傅,吃饭哪,有什么好菜呀?”
刘明清爽朗地说:“黄占米饭,冻里鱼。你到我家吃饭吧?”
罗护师说:“那要多吃一碗哪。”
刘明清说:“不错不错,我要吃两蓝边碗哩!这样的饭,就是萝卜干,我也吃得下。”
刘明清从不喝酒,但一生擅长吃饭。他的要求是,饭要煮得稍硬,十粒五双,清清爽爽,就是醃菜豆渣,也能吃上两碗。一般的后生,也吃他不赢。现在六十多岁了,也依然如此。更别说这样的黄占米饭。
至于什么“冻里鱼”,这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村民的一句口头禅。那时叫作“柳絮(注)米饭,冻里鱼”。当时想吃“冻里鱼”,还要待寒霜遍地,煮熟的鱼才会结冻。那时能吃上“枊絮米饭,冻里鱼”,就无异于达到“小康”水平了。
凭心而论,罗护师的问候,不过是出于一般的礼节。刘明清的回答,也绝没有什么炫耀、摆脸的意思。现在说“冻里鱼”,还不等于青菜萝卜?吃碗饭都要炫耀,人家就要笑你有些蠢头蠢脑了,是啵?
可是在第三天的午后,刘明清正坐在门前揀蒜种。劳瑶珍用红塑料袋子提着糖果,向隔壁的邻居和舞伴们散发。邻居们愕然,问什么喜事呀?劳瑶珍说:“托共产党的福,我今天又加了工资,一年才加一回呢!”邻居说:“啊,加了多少呀?”劳说:“这次加了元。”邻居惊讶,说:“啊啊,一次加那么多呀?”劳瑶珍音调拖得老长,说:“哎耶,哪里会多哟,顶多可打个斤黄占米,我一个人还不够吃一年嘛!”
刘明清的大儿子刘云泉,在村上也算个种田大户,作了90多亩田。两夫妻也是披星戴月,风里来,雨里去,累得头耕土。这年秋收,谷价还好,一次就把稻谷卖了。除去所有成本,算下来挣了七万多元,一家人自是喜不自胜。适逢又获批一台旋耕机,国家有补助的。这天上午放着鞭炮,兴高彩烈的把农机开回了家。乡亲们也高兴,围着农机,这里摸摸,那里瞧瞧。由衷祝贺的话语,真是暖如春风。
也就半个月过后吧,乘着一群舞伴们在家,劳瑶珍突然双手捧出一盘比谷筛还大的鞭炮,放到门前,撕去封皮,在地上边滾边散开,围了一个大大的“8”字,点燃后震耳欲聋地响了七八分钟。村民们不明就里赶来看究竟,劳瑶珍几乎是手舞足蹈地说:“托党的福,沾政府的光哟!我和老头子昨天得了年终奖,我得了七万,老头子得了十万。唉,人家多的得了二十多万。我们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管他,就只当作了百把亩田吧!”
——嗨呀,听了这话真要羞得钻土啊!
四
老精怪什么时候开始扭扭捏捏跳起舞来的呢?刘明清还真的说不清,刘明清还真的没注意。他怎么会注意婆娘们的那些骚风烂事呢!他看着那些精精怪怪扭扭捏捏的人,就觉得头皮发麻,心里发堵。仿佛是无意中瞥见女人掉下裤子露出臀部,脸上便立即出现一种难堪的、极不自然的表情,内心也产生一种强烈的厌恶感。
本来嘛,跳舞娱乐,这是人家的权利和自由,说明国家富强,人民幸福;说明人民群众有足够的获得感,是幸福指数极大提高的体现。跳或不跳,怎么跳,这又关你什么事?你管得好宽!你不愿看就别看嘛!
是的是的,脑筋这样顽固这样封建,这是刘明清的个性、人生观使然,还是与生俱来体内就存在一种这样的对抗因子,这就说不清了。这么说吧,说开一点吧,他排斥的何止于此?当年举行全国青年歌手大奖赛,还引进了什么流行歌曲,他便称其为流氓歌曲。看着他们那满头长发,蓬头垢面,抱着一把吉他,蹲在舞台的一角演唱。他说,这哪里是唱歌呢?这是在谈陀,这是在说话啊。那音调,就象泼杓撞击尿桶板,比破碗片划洋瓷脸盆还剌耳、还难听!看他们那摇头晃脑,闭目哀嚎的样子,真比自己死了爹妈还伤心。
刘明清也曾是文艺青年。现在已经变成老头了,还时不时哼上两句“十五的月亮……我等待美丽的姑娘”。他喜欢那种富于韵味,悠扬悦耳的民族歌曲。他喜欢听彝族的“天上飞来金丝鸟”,喜欢听蒙古的马头琴、鄂尔多斯的长调;喜欢听“人说山西好风光”,喜欢听“马儿啊,你慢些走”;喜欢听刘三姐对歌,喜欢听“吐鲁番的葡萄熟了”。“梁祝”算不算经典?“春江花月夜”算不算民族瑰宝和精华?自己有东坡肉,糖醋鱼,还要捡来臭醃菜,烂豆渣!刘明清心想,这主办方一定是出了大内奸。
刘明清看不得跳舞,可就因为这跳舞,却让他惹上了官司,要犯法哪!
好象老妈子说过,老精怪退休以后,就去广昌县女儿家带外孙了,走了好多年头吧?
一天,刘明清在菜园拔草。二十米开外处,是乡文化站的一个活动广场。忽听那广场上闹闹哄哄,来了十来个妇女。别人都是素面颜妆,日常衣着。一个穿着红衣绿裤的女人,就象那古装戏曲里的角色,特别显眼。刘明清认真看了眼,竟是那劳瑶珍,脸上还搽着一层厚厚的石膏粉吧?她们在石凳上坐下,不知怎么就谈到了皮肤保养的问题。劳瑶珍说:“你们只知道吃生黄瓜能美容,是吧?我看到一个验方,打了霜的白萝卜,西瓜皮下那层白肉,切下来贴在脸上,都可以美容呢!”
众舞女惊诧,嘲笑,啊呀,你脸上还贴西瓜皮呀?
她一本正经说:“鬼打谎,我每天午睡,都要贴两个钟头,好有效果呢!”
有人问,你这是听谁说的呀?她颇显自豪:“这你们就不知道吧?”她故作神秘,附耳低言:“这是官(宫)延(廷)秘方哩!”她进一步解释:“你们听说过古时四大美女吧?杨玉环,曹雪芹,西族(施),还有一个绍……绍什么,哎呀,我一下忘了,就是,就是李布的老婆嘛。她们美容,都用这秘方哩!”
众人恍然大悟,茅塞顿开。
她又从提包里拿出一条粉红色的裙子,供舞女们鉴赏。有人说,这裙子好漂亮呀!花了多少钱啊?她轻描淡写地说:“元。”人家就惊讶,哪么贵呀?她说:“哪里会贵呢,这是巢湖真丝的,蛮划得来的!”
劳瑶珍可能是教练吧,叫众舞友分站两排。她面对众女扭了起来,她说,这种舞广昌人好欢喜跳的,姿势好优美的,所以就叫“广昌舞”。
刘明清丢掉手里的杂草,掏出香烟抽。心想,这女人这么大年纪了,说话还是这样嗲声嗲气的,村民叫她老妖精,哪里会错呢!她就是有这么多说法。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十亿人民五亿赌,还有三亿在跳舞。广昌人跳,南昌就不跳呀?宜昌就不跳呀?许昌就不跳呀?刘明清忍不住瞟了几眼,那老妖精的手势,就象掉入池塘已陷灭顶之灾正在垂死挣扎的人拼命地在抓取救命稻草,有时又象夜幕降临之后老巫婆在村外的池塘边为病危的孩童连连招魂。跳舞也要讲身材呀,自己的身体肥胖粗短,跳起来就象一节冬瓜在滾动,多难看呀!
他又瞟了几眼那些跳舞的人,十来个跳舞的人当中,四个是退休老师,还有乡妇女主任,医院的老护师,银行的员工,供销社的老会计,还有两个是村上妇女。刘明清就感叹,人家跳舞,都有国家退休金,她们吃饱了没事干。这两只蠢货,你一身泥巴,拿什么跟人家比呀?作什么穷快活?
五
“老倌哪,要吃丸子了吧?”老妈子躺在床上呼唤着。刘明清回过神来,已是下午四点多了。一大茶缸茶,冲了三四次开水,已经喝得寡淡了。原来老鼠屎似的颗粒茶叶,也已充分展开,恢复了它的原生状貌。
是的,老妈子又该服一次药了。捡的药丸可多呐,七八种,有一日服三次的,也有一日服两次的,要错开吃。老妈子搞不清那么多名堂,那七八个字的化学名称的西药名,自己又哪里念得清爽呀。刘明清就来了个改革,一律缩简成四个字的药名,用纸条写好,什么时候该服什么药,就得刘明清全程照料了。
老妈子比自己小三岁,也是七十靠边的人了。一段时间以来,老妈子感觉神倦气短,浑身乏力,心悸不安,动则加剧,走路上楼梯,都有些气喘吁吁的了。到省城而复院看下门诊,医院就牢牢盯上你了。医院想住院,还要找关系,开后门,这里人家一下就收你住院了。老头子开初还懵懵懂懂的,是病情有这样严重呀,还是他们要套牢患者多赚钱?医院后,就是一系列的检查。心电图啦,超声波啦,验血验尿ct啦,这些等于是进门后先喝杯白开水。这么说吧,他们能用上的检测手段,这医院所有的检测器械,都在老妈子身上派上了用场。真是无为不至啊!
刘明清说不清这么多名堂,他的外甥女是学医的,告诉了他一些检查项目。什么胸部x线计算机成像呀,肺通气功能检测呀,颅脑磁共振呀,左心功能测定呀,冠状动脉造影呀,心脏磁共振平扫呀,等等,等等。
这么多手段检查,病还不出来?于是心律失常,持续性心房颤动,高血压性心脏病,冠状动脉粥样硬化……,嗨呀呀,十来个病名,刘明清哪里记得住?胆小的,马上就要被吓死!于是呢,打一针就要多,一粒丸子20多元。医院,银行印钞票,还不够用的!
同一病室的病友,都是类似的病。一天,邻床病友的儿子,讲了一个他同事的故事。他这同事三十八岁,自己感觉胸部不适,他们都是本市人,医院诊视。进了院,就给他各种检查,说是血管狭窄啦,心肌缺血啦,危害严重啊!并暗示说,你知道xxx、xxx吧,他们都是大名鼎鼎的名星,看似生龙活虎的,不到一根烟工夫,就撒手人寰了,这罪魁祸首就是心肌梗死呀!
于是,要他同事做心脏支架手术。这同事迟疑不决,给叔叔打电话,征求叔叔的意见,但处于关机状态。临进手术室时,接连打了三次,叔叔的电话还是关机。
结果,手术作了,花去五万多元。他叔叔是谁呀?医院主管后勤工作的领导。他当时打电话时,叔叔在外地考察正在飞机上——乘坐飞机是不允许接打电话的。叔叔回来后,一是责备侄子没早点告知。他知道侄儿的身体状况,这点问题是根本没必要装支架的。于是他叔叔对这些医生大发雷霆,破口大骂:“你这些x崽子,赚钱赚红了眼,’捉猴子’捉到我家人头上来了!”
一干人做声不得,内中一医生讪讪道:“他又没有说,我们也不知道是你侄子呀。”
结果,五万元手术费被退回。但远不止是这问题。
他叔叔说,装支架后,一系列的麻烦就来了。术后要长期服药,至少一年!服用波波维或倍林达双联抗血小板治疗,防止支架内血栓形成。体内植入一个支架,属于体内异物,身体本能地有排他反应,所以需要服用很多药物,维护支架在体内的存在。患者不能擅自停药。
术后一个月和三个月,医院复诊,查血常规、血糖、血脂、糖尿病、肝肾功能等。术后一个月内,相关手臂不能提重物,也不能下蹲等。姑且不说这样长期的服药费用,还有一些关联性疾病,都可能对支架效果产生影响。真是没病治出了病,小病治成了大病!
同室病友听了,诧异得张口结舌。
刘明清吓得身上冷汗直冒。他第一个反应就是,不行,得赶快走人,赶快走人!他们算算,已经住院九天了,无非就是照例服药、吊针,还有就是没完没了的检查。老妈子说,你就是住一年,他们也不会赶你的。外甥女也说可以出院,回家服药。他们当即结账,算下来,花去三万八千多。老妈子连连哀叹,作六亩田,要白干四年哪!
老妈子觉得上苍不公,回家后,买了香支爆竹元宝什么的,去庙里拜菩萨。她跪在菩萨面前,口中念念有词:“菩萨公公呀,我们农民好辛苦呐。你眼睛是雪亮的,我们没挣容易钱呀,我们也没得冤枉钱呀!我们作田种地的,病不起呀……”
他们住院,生怕医生宰了他,跑都跑不赢。可人家医生却是医者仁心,出院小结给他们写得清清楚楚。还特别强调,饮食宜清淡,少盐少脂,忌烟限酒,少劳累,宜静养,忌吵闹,等等。刘明清揣摩着这些字眼,觉得八股文的居多。唯有后面九个字,才有很强的实际意义。
是的,忌吵闹。几年前,老妈子就说,听不得高声喧哗和吵闹,听不得那急风骤雨般的鞭炮声,听不得那响彻云霄的冲天炮,还有当街商贩们高音喇叭持续不断的叫卖声。一听就觉得心脏在扑扑乱跳,心就提到嗓子眼里了,内心就觉得一种不可名状的难受。
老妈子服药后,气愤夹带着忧心忡忡,说:“老精怪的儿子、女儿、女婿,在政府部门的,派出所的,文教局的都有。他们好得意啊,到处放风说,要钱跟你拼钱,要人跟你拼人,老子的钱能烧死你们!关个两三年,还不就跟关只鸡一样。”
刘明清说:“晓得是这样,就没狠揍她一顿,总不是坐牢呀!”
刘明清又说:“法院也要讲理讲法哪。”
老妈子说:“你哇得好轻飘,现在是有钱买得鬼上树。”
刘明清说:“管他,要坐牢也没办法,年年都有那么多大官也坐牢呢!”
老妈子又说:“这老精怪欺善怕恶的嘛!那日姜家婶来坐,说姜大炮的老弟上屋捡漏摔死了,一家人大男细女哭得好伤心。这老精怪还带着一伙人,在人家门前唱歌跳舞。姜大炮眼睛都翻出来了,跑出来就喝她们,你这些老夹,好不懂事!一脚踢过去,把她们的音箱踢到墙上,又反弹得掉水圳里去了,还上前拋掉了她们的扇子。这些人以为要打她们,吓得狗样跑,屁都不敢放一个!”
刘明清说:“这夹石膏就是驼骨头!”
老妈子忽然说:“那天外甥女说,她的男朋友是金、金华大学毕业的,在省里什么部门呀?问问外甥女看。”
刘明清记起来了,说:“是政法大学。还没见过面呢。”
刘明清起身,准备做晚饭。突然一辆锃亮的黑色小车子,嘠地停在门前的大樟树下。刘明清不经意地瞅了眼,车门打开,妹妹明菊先下了车,接着是外甥女秋艳,提下大包小包的物品。驾驶室的门最后打开,走下一个英俊的年青人,怕有一米七以上的个头吧?妹妹奔进屋,老兄、嫂子的叫个不停。问嫂子的病情,问老兄的伤势。坐到嫂嫂跟前,眼里还噙着泪花。说这老精怪,耍泼充横,无天无日,太下作了。
是的,太下了!刘明清听了,言语不得,下身至今还隐隐作痛嘞。但外甥女热情开朗,上前就跟舅舅、舅妈握手。拿出药品,说这是舅舅吃的,这是舅妈吃的,这个又是什么补品,这个治心脏病很好。说着又叫那青年喊舅舅、舅妈。说这是我男朋友,叫陈云峰,就叫小陈吧。南昌市人,我们都在西安读大学的。明菊进一步说,他们一个读西安医学院,一个读西北政法大学,在高中就是同学哩。
刘明清夫妇喜不自胜。刘明清拿着桌子上的一包“滕王阁”香烟,问:“你抽烟吗?”
小陈连说:“不抽不抽。”突然又跑出门外,拉开车门,拿出一条“青花瓷”香烟和一个铁皮盒装的精选名茶,双手递给刘明清。刘明清顿感惶恐。他知道,这烟一盒就要上百元哩。一般是官场上的敲门砖,买这烟的不抽,抽这烟的不买。刘明清很是惋惜,连说:“唉唉,你何必要浪费这个钱呢,买这么好的香烟,我们也舍……舍不得抽呀。”
该做晚饭了,刘明清显然措手不及,很是抱歉说:“哎呀,没什么菜呀。”妹妹明菊说:“你不要忙这些,你把情况给小陈说说。”小陈就说:“舅舅,不是说送来了起诉书吗?先给我看看。”老妈子说:“是什么状、状子呀。”小陈说:“起诉书就是状子。”
刘明清心情陡然沉重起来,说:“她舅舅老早是副县长,盘根错节,关系很多呢。现在到处是腐败,去哪里找理呀?”
外甥女秋艳马上接口说:“舅舅呀,你不要难过。朗朗乾坤,总有一方净土的。你是不清楚,虽然他们说是刑事案件,但他们这是’自诉’的;一般刑事案件,公安就立马要抓人,检察院要公诉的。这就说明公安、检察,都不认为是犯罪,人家也是公正执法的呀。再不行,我们也可以上诉的。市中院院长,就是他姑父呢。”
她自信而妩媚地看着小陈:“小陈,你说呢。”小陈已完全深入到那诉状中去了,抬头应着:“啊……啊,是,是的。”
老妈子则满眼放光,脸上难得地出现了喜悦。说:“啊啊,是这样的呀,是这样的呀?”
明菊则解开一个大提袋,烤鸭、鸡翅、鹵牛肉什么的,拿出一堆。刘明清又到冰箱里拿出一块精肉,一条鳊鱼,一迭豆皮,又取出鸡蛋。屋后就是菜园,又割韭菜又扯白菜。秋艳跟着舅舅,忙得不亦乐乎。
妹妹说:“你不要忙,随便搞点。”老妈子嗔怪笑说:“我不弄给你吃。人家小陈初次来,我弄给小陈吃。”又笑看小陈:“什么时候吃你们的喜酒呀?我这舅舅、舅妈,要坐上的哈!”
小陈回答也很真诚:“舅妈,一定,一定!”
六
东扯葫芦西扯叶,闹台锣鼓也敲了半天,聪明的读者一定知道,故事行将结束了,刘明清的犯法行为,法庭也该开庭审理了吧?
是的,劳瑶珍自诉刘明清的故意伤害案,法院已于昨天上午开庭了。
是的,就这么一点小小的邻里纠纷,原告方是做足了文章。作为故意伤害案的刑事案件,劳瑶珍是刑事案件的自诉人;作为刑事附带民事赔偿,劳瑶珍又成了原告人。
原告人也好,自诉人也好,刑事也好,民事也好,其实就是一回事,但法律称谓上就有这么多名堂。考虑到案件的具体情况,法庭决定合并审理。
原告方对于诉讼获胜,是志在必得。他们有的是钱,自己不懂,请了代理人和辩护人。辩护人跟当事人谈案件,总是尽可能地鼓起当事人希望的风帆,给他们描绘一幅美好的图景。这样,生意即可迅速达成。辩护人说,法律明摆在那里的嘛!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三年以下,当然还包括本数。再怎么着,也要判个一年半载的。劳瑶珍于是信心倍增,并给儿女们打气说,就是花钱买,也要买他进牢去!她憧憬着刘明清铐住双手,被武警押着推上囚车的情景。于是参与庭审时,买好了三箱熖火,随车带到了法庭外面。一俟庭审结果宣布,就在法庭对面那广场上,燃放熖火。判三年或两年半,四舍五入,都放三箱;判两年或一年半,同理则放两箱。
出席旁听的人也作了周密安排,除了一应亲属、几个舞伴外,可能还在社会上网罗了一伙年青人。你看他们一个个奇装异服,手臂上雕神画鬼,青眼长发,香烟横叼的,坐在审判庭的右侧。
不过刘明清的老二,竟然也作了对等的安排。他是县城一工地的包头,也带来七八个人出席旁听。这些人皮肤红黑,个个身体壮实,有的还伸出胳膊抖抖肌肉,以居高临下的满不在乎的神情瞟瞟对方。这些人坐在法庭的左侧。秋艳和她的母亲,还有陈云峰的两个朋友,和秋艳等人坐在一起。
难道法庭还能打架么?审判长注视着这情形,即严肃宣布,任何旁听的人,不许喧哗吵闹,不许交头接耳,不许抽烟,否则逐出法庭!
庭审开始。劳瑶珍的两个代理人先后宣读起诉状,核心内容就是说,跳舞唱歌,属正当娱乐,是公民的权利和自由。被告人横加干涉,砸烂音箱,欧打原告人,造成原告人右腿腓骨下端外踝处挫裂,致轻伤乙级,应当追究刑事责任。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条的规定,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请求追究第一被告人的刑事责任。又根据《民法通则》第75条第二款的规定,公民的合法财产受法律保护,禁止任何组织或者个人侵占、哄抢、破坏,请求判令第二被告人赔偿砸烂音箱款元。
刘明清父子双双作为被告人出庭受审。刘明清心想,活到七十多岁了,竟然上法庭受审,竟然成了罪犯,这样的经历,不一定人人都有呢。坐牢……渣滓洞,嗬嗬,那是很可怕的呢!他就这样胡思乱想……
第一被告人陈述,审判长叫着。
于是,刘明清开始陈述。刘明清说:“说砸烂音箱也好,欧打劳瑶珍也好,这都有个前因后果。劳瑶珍开着高频音箱,在我家门前大樟树下跳舞。我老妈子患有心脏病,听不得这样高声喧哗吵闹,一听心脏就扑扑乱跳,一听就非常难受。我和她们交涉多次,曾收敛了一段时间。但劳瑶珍毫不在乎,竟然变本加厉。发生事故的那天,音量开得更大,咚嚓咚嚓的吵得天翻地覆。我老妈子躺在床上,根本受不了。我儿子云泉上前跟劳瑶珍说,她竟装着没听见。我儿子火了,就把她们的音箱摔烂了……”
刘云泉接着陈述,他毫不避讳地说:“我不但摔烂了她们的音箱,我还想搧这老精怪几巴掌……”
审判长立即发言,不许骂人,用语要文明。
刘云泉说:“她名字就叫老妖精呀!我想打老妖精的时候,我爷立马冲上来双手拦住我,但老妖精竟冲我爷来,一头撞向我爷,伸手就抓我爷的下身……”
经审判长同意,刘明清接着陈述:“我没有骂她一句,也根本没有伤害她,所以也根本想不到她会有这样无聊!她一抓,我就痛得仰躺在地上,眼前一团漆黑,于是用脚拼命一蹬,劳瑶珍就摔到一个石墩上了,过程就这样简单。”
进入法庭辩论阶段。原告辩护人称,原告人在公共场所跳舞娱乐,属公民的权利和自由,任何人无权剥夺。第一被告人思想封建,讨厌别人跳舞娱乐,无法适应新的社会生活方式,父子二人密谋策划,导致了第一被告人犯罪行为的发生。说被害人抓捏被告人,无证据可以证实,纯属狡辩,云云。
刘明清的辩护人,自然是他的外甥女婿陈云峰。其实呢,这样一个鸡毛蒜皮的案子,他不过是小试锋芒。如前所述,他毕业于西北政法大学,在校参加论辩比赛,曾两次荣获冠军。现已调至市政法委工作。他专业素质好,工作能力强,在业内已小有名气。许多人虽未谋其面,却早闻其名。
陈云峰说:“审判长,审判员,何谓’讨厌’?讨厌的结果应当有相应的行为。法律主张的事实依据是人的行为层面,而无法禁锢人们的思想意识。请问原告方能否举证证实被告人平时在何时何地,对原告人跳舞骂过一声,或者是瞪过一眼?原告方说,有在公共场所跳舞娱乐的权利和自由,这里根据物权法相关条款的规定,姑且不谈被告人门前是否真正意义上的公共场所,被告人的妻子与母亲,患有心律失常,持续性心房颤动,高血压以及冠状动脉粥样硬化等多种类型的心脏病,医嘱特别强调,宜静养,忌吵闹,这里有医嘱可资证实。”
陈云峰走向审判长席,提交患者的出院小结,提交被告人刘明清下体伤检鉴定,提交了两份事发时的视频资料,继续发言:
“被告人的妻子与母亲,是否有在自家正常休养的权利和自由?跳舞娱乐的场地,可以有多种选择。被告人患者在自己家休养,则只能是唯一的!被告人曾多次交涉,而原告人坚持所为,说得轻松些,是原告人不明事理,毫无素养。在姜大炮门前发生的丑剧,便足以证明。具体到对这起案件来说,原告人逞强耍蛮,可以认定是原告人寻衅滋事的’故意’,可以认定为是对被告人患者的蓄意伤害,所以才导致被告人砸烂音箱这一结果的发生!根据民法通则第条的规定,受害人对于损害的发生也有过错的,可以减轻侵害人的责任。”
陈云峰喝了一口矿泉水,继续辩护说:“原告方说原告人抓捏被告人下体纯属狡辩,这里有被告人治伤验伤的鉴定结论,有当时事故发生时的手机视频资料,有公安部门的天眼与惠民超市的监控录像,”陈云峰说:“我提请审判长当庭公示这些视频资料。”
审判长与审判员交换眼神片刻,即当庭播放。画面中清晰可见,刘云泉摔坏音箱后,扬着手欲要搧打劳,刘明清急速上前拦住儿子。而劳瑶珍低着头撞向刘明清,劳抓捏,刘明清倒地、蹬腿,劳摔倒等画面一清二楚……
陈云峰说:“原告人作为一位人民教师,竟这样刁蛮、下流——审判长,审判员,请原谅我使用了这样一个极具贬义的字眼。我们知道,这是人的极其敏感脆弱的部位,极易造成人的生命危险。原告人在未遭遇加害的情况下而如此作为,足见其心地何其歹毒!而被告人在此危及生命的特定情势下的本能作为,完全符合’正当防卫’该条款的立法主旨!”
陈云峰说:“归结就是,原告人跳舞产生的高频噪音,严重干扰、妨碍了被告人家属的正常休息。被告人在危及自己生命的情况下对不法侵害人造成的伤害行为,完全属于’正当防卫’!根据我国刑法第20条和民法通则第条的规定,被告人既不负刑事责任,也不负民事责任!”
陈云峰注视着审判长、审判员说:“我提请审判长、审判员重视这一情节。我的辩护完毕。”
法庭现场一片静默,可以听见人们的呼吸声。左边听众席上的人们,脸上洋溢着喜悦、自豪的表情。陈云峰的两朋友,撑着大拇指,在秋艳面前一直晃着。
右边听众席上的人们,表情死板而呆滞。原告席上的劳瑶珍,面色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变成了青紫。她斜着剜肉般的眼光瞧了瞧陈云峰,心里说,这样会辩呀,这是在哪里请的律师?
她焦灼而无奈的目光又转向她的辩护人。她拉着辩护人的衣角,低声问道:“防,防卫,就……就怎么的?”
辩护人回答似乎很为难,说:“就,你就白……白跌了一跤。”但又立马打气说:“我,我们还可以上诉的——他说的是’我们’。”
审判长与审判员,则相互交换着眼神。或许他们在想,这年青人的论辩,逻辑严谨,条理清晰,论证严密,环环相扣,步步为营。怪不得业内传说……
法庭短暂休庭。审判长、审判员等进内室合议。等了一阵,审判长等出庭,陪审员扬手说:“全场起立,审判长宣判——”
人们的精神刹那紧张起来,全场一片肃静,所有目光齐刷刷地盯着审判长,是有罪还是无罪?判三年还是两年?劳瑶珍的目光还紧紧搜寻着,是否有法警拿着铐子。谁知审判长宣布的竟是:“庭审结束,择日宣判,休庭。”
右边听众席上的人们,不由自主发出一片“啊——”声。
法庭外面,负责燃放焰火的年青人一直在玩手机。当劳瑶珍的儿子阴沉着脸走出来时,他有点惶恐,立即起身要点燃焰火。劳的儿子做了个手势,他又一脸茫然,说:“怎么不放了?怎么不放了?”对方没好气的说:“不放就不是不放!”
注:柳絮米,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一个晚稻优良品种。
作者简介:
李新生,笔名岩草,江西省南昌县没有半分俸禄的道道地地的农民。年开始发表小说。自八十年代后,曾在《星火》、《芒种》、《火花》、《牡丹》、《文学港》、《短篇小说》及《微型小说选刊》等发表过作品。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江西作家文坛
总策划主编:王水秀,作家,影视剧作家,编审
执行主编:长虹,作家,影视剧作家,诗人
副主编:
金耀,作家,高校教师
万千,作家,诗人,福建省作协会员
李春霞,作家,影视剧作家
版面设计:荣清
本期图文编辑:熊雪漪
文学艺术顾问(排名不分先后):
余述平(湖北)孙海浪(江西)郑允钦(江西)邓涛(江西)
刘志显(江西)裴强健(加拿)张光烈(江西)刘圣(江西)
夏天雪(湖北)李进(广东)张瑞权(江西)胡保国(江西)
李建国(河北)何辉龙(西安)段紫超(江西)胡兵(江西)
木石(上海)李守义(江西)崔劲松(江西)贺红(河南)
曾检予(江西)崔巍(沈阳)温福生(江西))张镇辉(江西)
李忠会(四川)王安民((合肥)刘茂秋(江西)傅鹰(江西)
王辅民(江西)谭新阳(江西)萧惠贤(江西)万琼瑶(湖北)
郭久兴(江西)黄启元(江西)仙鹤草(湖南)黄元标(江西)
许卫国(江苏)温传荣(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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